事物的表情
───Avec Chen
作為一種在時間中發展的藝術,電影關切的核心始終是人,是情節,它從誕生的那一刻開始,就是紀錄動作和變化。
這和攝影的發展有所不同,十九世紀達蓋爾的年代,攝影技術剛開始有機會普及,但因為所需的曝光時間仍然太久,風景和不動的物變成為一大主題,若要拍攝人物肖像,還必須在被攝者的脖子後頭以支架支撐固定,避免僵立過久造成肌肉扭傷。
儘管日後技術的不斷進步,許多「決定性的瞬間」往往出現在人物動作凝結的一刻,而全自動傻瓜相機的普及也讓攝影的功能逐漸轉向「人類生活的片刻紀念」,但毋庸置疑,風景和靜物依舊在攝影這行當中佔據一席之地。
奇怪的是,我們甚少見到以風景和靜物為主題的電影(有人會想把你歌伴唱帶或國家地理頻道算進去嗎)。一來,閱聽者的期待已經養成,認為電影不去講述人的故事那是要講述什麼?二來,一整部以風景或靜物為主題的片子,拍攝成本太高,遠非幾張相片所能比擬,若是無法在其他途徑回本,那就是徒勞拿錢在燒。
但我們對靜物難道沒有好奇嗎?不必講到「萬物有靈」的信仰,不用扯上桌神、灶神或筆仙,你在孩提時,難道不曾想過,家裡的餐具、廚具都在夜深人靜人們都沉睡的時分偷偷對話?所有存在的物品,會動的不會動的,都有表情,而那個表情也可以是無限想像空間的來源。
不就有人想像出一群玩具(背著主人)的大冒險,拍出了膾炙人口的劇情片嗎?
我相信,《待以名之的事物》並不是作為一部劇情片在拍的,看得出來,它甚至刻意剝離開劇情這個元素。但作為一部實驗短片,它所能提供的,卻恰恰是補足劇情片所不足的這個部份,刺激劇情片尋求新的可能和靈感。(如此看來,十分鐘長度是適合這部片子的,身為觀眾,我暫時無法想像若將它拍成一小時,還有多少人能維持足夠的注意力,當然這不代表作不到,只是我想像力有限罷了。)
我們直接可以注意到的,是光和風的存在,甚至換個角度想,這也可以是一部以光或風為主角的片子,它試圖用靜物因之產生的變化,側寫出光和風的存在。(你問我,風長什麼模樣?你只要在有風的時候到田裡走一遭,你便能從稻浪間辨識出風的形狀)
其次,既然光和風存在著,那麼它們和靜物之間會有什麼樣的互動呢?事實上,只要看久了,如同導演的眼睛所看到的,這些靜物都有表情,也彷彿都有話要說,有動作想表達。劇情片中,空景的運用不該只有天空和車來人往的街景而已,把眼睛往周遭更細微的地方看去,同樣可以讀出有機會和劇情發展相呼應的情緒。雖然應用手法有別,但我心目中分鏡上運用靜物最為經典的人,是日本漫畫家安達充。我愛芳鄰中的碼錶、好球雙物語中的行李箱密碼鎖、以及鄰家女孩結尾此時無聲勝有聲的那張獎狀……處理得夠巧妙,物品所能傳遞的情感,有可能比人物傳達得還要強大。那反倒是在安靜中顯出力量。
另外一點值得關注的是,在《待以名之的事物》中,導演巧妙地引入了聲音的角色。後半段的音樂演奏,基本上仍不脫以音樂帶情緒的傳統作法;但前半段的音效引入就頗有玩味之處了。一般而言,當聲音和畫面不那麼一致時,我們的腦袋會產生一些畫面外的聯想:最標準的用法頻繁地出現在恐怖片中,你可以看到主人翁盤據畫面,但背景音效卻不是主人翁所發出的,那些沙沙的樹葉磨擦聲、答答的腳步聲,都會產生暗示效果,擴大人的想像邊界,讓觀者可以自己去編織故事。
所以當我們看到裡頭的水桶(不知道是現場光線太差還是根本就沒有水流出來)沒有在滴水,但注水或倒水的音效聲卻不斷傳來時,就很好玩了。你要嘛可以想像出一道隱形的水正流洩而出(但還是被你聽到了),又或者那是發生在隔壁的水桶(聽著隔壁水桶在滴水,畫面中的這個水桶會作如是想呢?)
我甚至覺得,這已經可以直接發揮成為一場裝置藝術的主題了。比如,場中央擺了一個大大的水桶照(務必要看得見水龍頭!)然後在一旁播放上廁所小解時水衝撞便器的音效。(但我想應該早就有人玩過了吧。)
片子的尾聲,透露了這是向梵谷致敬的片子。日前正好讀到日本詩人平田俊子的作品,她也曾從梵谷的畫作《在阿爾的臥室》中得到靈感,遂留下下面這首可愛的詩。而我以為,這詩正適合作為這篇短文作結,甚至說得更多。到底也算是種緣份。
梵谷「臥室」之我見【平田俊子】
這房間有兩個椅子
兩個都是素樸的木椅
性別 不明
年齡 不明
兩個材料相同
左邊的椅子
比右邊的椅子更大人樣
也許左邊是哥哥 右邊是妹妹
椅子和椅子之間有桌子
桌子有著消瘦的臉
椅子和桌子之間
沒有戀愛關係
有父母和子女關係
桌子是椅子們的母親
這房間最突出的是床
幾乎佔房間面積的一半
兩個椅子和桌子合起來
遠不如床的體積
床並不以己身巨大
而特別覺得羞恥
椅子和桌子立著
床躺臥著
身體情況不好
「堅強起來 爸爸」
「堅強起來 你」
憂心忡忡看著床的
母親 和兩個孩子
丈夫來日不多
身上滲出的血
把地板染成不祥的顏色
妻子抱著水瓶和玻璃杯
準備好臨終喝的水
牆上掛著大布
是為了覆蓋父親的遺體
自己來做這件事
哥哥這樣秘密決定
小妹妹什麼都不明白
沉默地挨近父親
畫了這幅畫的畫家
後來 在麥田槍擊了自己
畫了這幅畫的畫家
一生 無成家之幸
這房間的床
顏色跟麥田相似
這房間的牆
顏色跟麥田上
伸展的天空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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