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6.2011

記憶、失憶、遺忘、全然不知:《待以名之的事物》、《Reflect》、《黑水》

文/李幼鸚鵡鵪鶉
黃亞歷的實驗短片《待以名之的事物》被觀眾問到導演是否「把感情(完全)抽離」?這倒引發我的遐思。濫情的是我,黃亞歷顯然相當理性,毫不濫情。說到「抽離感情」,或許各人體認不。如果黃亞歷對大自然、對某些東西背後所牽連的歷史與記憶、變與不變非常深情(所以才去拍攝?)但處理的方式冷靜理性,誰也不敢武斷粗暴說他「抽離感情」。黃亞歷委婉繞圈子回應,不明言自己是否抽離感情,重要的是觀眾各自看到什麼?各自感受到什麼?不必非要知道導演有沒有抽離感情。這讓我想到雷奈希望電影讓觀眾看出各自解讀的《去年在馬倫巴》,而不期待單一的標準答案,縱然跟導演、跟編劇初衷不一樣也無妨。就像何春蕤的性解放是要你我讓肉體也讓思想自由解放,至於她自己有沒有實踐多元性愛不關你我的事不必探究。
許岑竹4分鐘實驗短片《Reflect》完全抽離聲音,好讓你我專注影像。這讓我想起電影兩大要素「聲音」與「影像」。「聲音」或是被濫用,或是淪為輔助「影像」的次要元素(就像侯俊明有一回質疑劇場演出,「美術」永遠矮了一截專為「劇場」效力恍如奴才,他要提醒他要挑釁「戲劇」對「美術」的霸權而讓兩造對話)。所以雷奈電影嘗試過讓沒有「演員」、甚至沒有「影像」時,「聲音」也能單獨演出,也能推展劇情的實驗。許岑竹的實驗是另一端的極致,完全不依賴「聲音」,全由「影像」來發言!
黃亞歷主動提問,紀錄片、劇情片、實驗片的定義是什麼?意思是有時候並沒有那麼絕對的分野。這讓我想到他短片裡的「聲音」(譬如鳥叫、蟲鳴、流水聲)都可能是真實的,由大自然收錄的聲音;「畫面」中的木板、地瓜、水龍頭也都是真實的物體。真實,而非扮演或製造,應是紀錄片的領域。只是,真實的聲音加上真實的物體,未必就搭配出所謂的紀錄片。戶外山野林間的蟲聲用在室內木板或地瓜的畫面,就像「中午日當中,樹無影」而「黃昏,人影斜長」都是真實,兩樣加在一起,花園裡「人影斜長而樹無影」成了超現實而非一般的外在客觀寫實,《去年在馬倫巴》就有類似的省思。如果「人影斜長而樹無影」是你我的夢境或想像,那麼,外在的超現實竟成了你我內在主觀思維(或夢境)的心理寫實了。費里尼《八又二分之一》男主角塞車時或許無聊或許焦慮,赫然飛騰到空中,隨後墜海,種種的超現實都不是外在客觀寫實,但都可能是夢境的真切映現,或是刻畫想像的內在主觀寫實。於是,《去年在馬倫巴》和《八又二分之一》這些「劇情長片」不但某種程度上酷似極富創意的「實驗片」,而且就內在真實來說,遠比只舖陳外在表象客觀寫實的許多電影更真誠。豈不比「紀錄片」更紀錄片嗎?黃亞歷的提問,與其說是他對於紀錄片、劇情片、實驗片界線的焦慮與困惑,不如說是他的理念,他的創作在超越這些框架,自由自在。電影出色,遠比被分在哪一類別重要啊!
黃亞歷的超前,讓我追不上,不敢奢言他短片的玄機奧義,可是也許別人能夠讀出佳妙,那就是每個人各自不同的收穫了。他的短片卻啟發了我去看別人(譬如:雷奈、費里尼……)電影的新方式。以黃亞歷短片中(水龍頭滴出的水)水滴回流到水龍頭的畫面來說,你我可以想成是孩子(尤其是男孩)回歸母體(母親子宮)的另一種表達方式,甚至宛如流失的精液重返男孩子的陰莖,在在好似對於已經發生、已經消失、已經「流逝」的事的「不捨」或深情的記憶。彷彿要時光「倒流」,重返原先的狀態,水一滴一滴回流,還真的有點薛西佛斯一次又一次推石上山的悲壯呢!既然可能又可以有深情的記憶,你我就更沒有把握說黃亞歷抽離掉感情了。只是,每個人呈現感情、表達感情的方式不一樣,費里尼可以「幾分俚俗幾分機智幾分白日夢」,雷奈可能「形式就是風格」!
許岑竹的短片沒有了聲音,確實讓你我更專注影像,強烈感受到光影的光,深切凝視了色彩的色(鏡子盒蓋上藍得發黑的藍,紫粉紅的艷與柔;背景綠樹的綠)。隱約可見人物合影的照片。是家人合影吧?失焦。照片本身沒有失焦,而是這部短片把照片放在失焦的背景。是特定的一張吧?縱然這張那張都行,起碼要是家人合影的吧?不失焦的照片被短片失焦呈現,清楚、確定的過去瞬間被記憶模糊的現在去重新努力記住呢?或者,可能讓導演魂牽夢縈、甚至刻骨銘心的人物因為不在身邊而顯得有點遠有點糢糊,構成正反兩種拉力(聚焦、失焦;清晰、朦朧)一張一弛,形狀線條不分明但色彩肯定。縱然你我搞不懂故事(或者故事被稀釋、被抽離),那光影那色彩卻讓你我滿載而歸。就像我幼年看過的一些電影,遺忘的是故事細節,記住的卻是:安東尼奧尼黑白片《蝕》(又譯《慾海含羞花》,亞蘭德倫主演)的那陽光那光影那悶熱;奧黛莉赫本西部片《恩怨情天》淺藍的晴空;瑪麗蓮夢露情殺片《飛瀑怒潮》黃昏庭院天空青藍;《陽光普照》海水的深濃湛藍與亞蘭德倫被曬紅曬紫的肌膚。
用「電影中的2」打量楊凱諺的劇情短片《黑水》,台灣男孩阿豪(葉文豪飾演)跟中國男孩李秦(周明宇飾演),與台灣女孩碧碧(李佩珍飾演)的友誼,一中一台,一男一女;友誼與愛情;跟受困(或永遠記住)殖民地屋裡的日本女鬼(游紹菁飾演)「同」住又「異」(沒交集);穿插舊電影的黑白新聞片影像與黑膠唱片的轉與停;李香蘭(山口淑子)是日本人或中國人的身分認同、人我今昔此地他鄉(種種的「2」!)記億、失憶、遺忘與全然不知不曉到「台灣與日本」以及「台灣與中國」種種辯證,多元錯綜(讓我想起鄭有傑電影《石碇的夏天》里的紅與綠、阿嬤的中國旗袍與日本和服、魁北克女孩的法語區要獨立或跟英語區統一為加拿大),豐富有趣,發人深省。值得跟楊德昌《海灘的一天》、王家衛《阿飛正傳》、黃銘正《野麻雀》(經歷滄桑男孩與全無經驗少男;蛙式與自由式;先裸,全身而退與遲裸反倒遭殃)與《城市飛行》等傑作對照閱讀。

<轉載自破報65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