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7.2010


我記憶中那樣的樹

《物的追尋》觀後感
──伊凡





於是,物的時間降臨。

                     Bachelard



樹到處都有,院子、陽台、馬路、學校、遊樂園、森林、遠山…
平常,連不想看到樹都不行。
各種樹葉的顏色、樹幹的紋理、枝條的形狀、果實和花朵的氣味…充斥在生活中。


但我真的看過樹嗎?
我曾撫觸過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的樹嗎?

當他將身子輕輕倚上一顆樹的枝幹分岔處,並由此感覺到了某種與自然萬有的接合,他似乎將存在的內面空間擴展到了無限。而當他寫下:「或許,樹是往內思考的」,他所言之「內」,似乎不只是樹以年輪逐漸圍起的軸心,還包括他自己深處言語企及不到的地方。



我曾觀想過符敖思(John Fowles)的樹嗎?

當符敖思說「樹會扭曲時間」,他心裡所想的,是那在亙古之前便已存在,還將越過無數次「我」的死亡而繼續留存的、那難以思議或揣測的時間尺度。樹以最靜默的方式接近永恆,而符敖思卻在其中抓到了眼下之完美。


又,我曾經試著和聶魯達(Pablo Neruda)一同想像,樹所藏起的根部光輝嗎?


我曾經真的看過樹。

多年前的某一段日子,當我還能掌握世界的細節時,樹常常震撼我的感官,無論是我搭捷運時看見窗外輕擺的樟木,或者在校園中行走時,突然看見眼前矗立的楓香,我聽著枝搖葉晃的簌簌聲響,嗅聞陽光曬熱木頭的氣味…這些形象非常劇烈地撞擊到內在,不只是「美」而已,還帶有一種活生生的「真實」。在這些真實之中,我只能屏息,只能任由心跳顫出奇特的頻率,只能任由樹的意象逼臨,再逼臨…


老葉的沈綠,新葉的青嫩,明亮之間的對比在風中層疊地漫漾、交錯,一棵樹成了晃耀的局部,成了葉脈上的流光和摺皺樹皮上的水氣,成了清脆的窸窣和幽微清香。這些局部又重新融成一片生命整體,融成一棵真正的樹,它自由而開放地任憑我的感知於其上流轉,也接納我謙卑的目光。


後來我對自己解釋,那是因為春天的關係,是光線的關係,是風和空氣的關係,但卻發現,當我少了純粹的心思,少了能夠浸盈於孤獨之中的沈靜時,無論如何都遇不到那樣的樹。


所以,之後我不曾再這樣看見樹。


在實驗電影《物的追尋》之中,約莫二十分鐘的時間,我被慢慢帶著重新凝視樹,凝視畫面中的樹,凝視回憶裡的樹,也凝視自己心裡曾藉由想像而成形的、完美之樹的印象。


電影以其獨特的節奏和視角,紀錄下攝影機背後那顆心靈所感受到的樹,他流動地看、惚恍著看、靜物般地看、用手觸摸到的紋理去看,用耳朵的困惑去看、用不同的時空量度去看、用餘下的全部想像去看…


然後,在這裡的已經不只是樹,在影像背後更徹底的是一種看待「物」(things)的方式,那是一種超越了感官直覺和理性分析的、面向世界的態度,在其中保留了尚未被定型的真實。


所以光是這樣還不夠,他還要帶著我們走得更深。


當我們眼裡看著白天亮燦燦的樹林,耳朵聽見的是夜間的蟲鳴鳥囀;看著低海拔的樹種,聽見高海拔的山聲。 在乾燥的枝幹中,藏住潮濕的雨聲;在日間陽光的鮮明裡,醞釀著夜間不可見之暗影的靜默。看著隨風晃動的青綠樹葉,卻漸漸變成了凝望被枝葉篩落的背景日光,到了最後,眼睛只能捕捉失了焦的光點和色塊……樹在此地,也不在此地。


如果說樹真的扭曲了時間,那麼在《物的追尋》中,導演把這段時空的變形安置在一位追憶者心中,並任由追憶者那已然時序交錯、空間相疊的心,帶著我們進入名為「當下」的此刻中。



於是…

樹的時間降臨。




(註:感謝李泳泉老師在光點座談會時,提到了電影中這一獨特的影音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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